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揣测男女之事的。但近来茶馆里那些碎嘴的闲汉们,偏要把些个眉梢眼角的琐碎,说成是惊天动地的私情。九斤老太拄着拐杖在青石板上敲得咚咚响:&34世风日下,现如今的姑娘 们连块绣帕都不敢当面递了。&34
这话倒让我想起前日遇见阿发的光景。这个在镇学堂教国文的呆子,抱着摞旧书在雨巷里走得急,蓝布长衫下摆溅满泥点子。我正要招呼,却见绸缎庄的二小姐撑着油纸伞追上来,说是要借《楚辞集注》。阿发那榆木疙瘩竟当真解了包袱皮,浑不知人家姑娘的绢帕早悄悄落在他书堆里。
茶馆檐角滴着清明时节的雨。阿发缩在角落吃茴香豆,桌上摆着用红绳捆好的三册书。蓝衫茶客凑过去看那书皮,忽然拍案大笑:&34这《伤寒杂病论》也能借给大姑娘?莫不是要人家学望闻问切?&34满堂茶客笑得前仰后合,九斤老太的龙头拐险些戳翻茶碗。
展开剩余76%我认得那书是济生堂老中医的珍藏。前些天正瞧见药铺的学徒桂枝红着脸在学堂外转悠,碎花袄子被春雨打湿了半边。这丫头平素抓药称量最是利落,偏那日将三钱甘草称了半刻钟,眼睛直往临街的雕花窗里瞟。
&34女人说要借书,多半是借个由头。&34穿西装的留学生呷了口红茶,&34就像西洋人借火点烟,烟没点着,两颗头倒凑到一处去了。&34九斤老太立刻往地上啐了口唾沫:&34伤风败俗!我们那时候...&34
我们那时候如何呢?老太爷们怕是要跳脚。光绪年间的小姐们递情诗,总要在诗笺上压枝白梅花,叫丫鬟装作不经意落在书生必经之路。如今新派女学生倒是直白,上月在省城念书的周家小姐,竟敢约男同学去听留声机。听说两人在西洋镜画摊前站了半日,把十二幅巴黎风景画看了三遍。
阿发这呆子终究没开窍。前夜他染了风寒,咳得像是要把肺叶子都呕出来。三更天有人轻叩木门,开得急了,撞见桂枝提着食盒立在阶前,鬓角还沾着夜露。瓦罐里的川贝雪梨汤煨得绵软,瓷勺底下沉着片当归。
&34这病要忌口。&34少女说话时盯着自己绣鞋上的并蒂莲,&34杏仁豆腐最是润肺...&34话音未落,街尾传来更夫梆子响,惊得她险些打翻汤盅。阿发正要道谢,人已消失在浓雾里,只剩门槛上留着对鸳鸯戏水的鞋样。
这事传到九斤老太耳朵里,老人家气得直哆嗦:&34深更半夜!深更半夜!我们那时候...&34我们那时候的姑娘若敢夜奔,是要沉塘的。可如今民国都十年了,药铺掌柜竟装作不知,由着女儿天天往病榻前送吃食。倒是阿发这个书呆子,病愈后恭恭敬敬送了块&34妙手仁心&34的匾额,气得桂枝三天没出闺房。
最绝的是上月十五。裁缝铺新寡的婉娘突然抱着布料来找阿发,说要学认字。这女子平日最是贞静,丈夫死后守着台蝴蝶牌缝纫机过活。那日却穿着水红缎子夹袄,鬓边别着白绒花,坐在学堂最后一排像株带刺的海棠。
&34女子无才便是德!&34九斤老太的龙头拐把青砖地戳出个坑。可婉娘偏在习字本上写&34云想衣裳花想容&34,写着写着,眼泪就把墨迹晕成桃花潭。阿发握着戒尺不知所措,倒叫那蓝衫茶客说中了:&34教女学生写字,写着写着就写成相思笺。&34
昨儿个我去学堂,正撞见婉娘在临《灵飞经》。宣纸上的小楷工工整整,案头镇纸下却压着片裁剪剩下的绸缎边角,上头用金线绣着&34曾经沧海难为水&34。阿发这个呆头鹅,竟真以为是学生练字的功课。
暮色漫过茶馆的招幌时,阿发又来买荷叶包着的酱牛肉。我瞥见他长衫口袋里露出半截红丝线,线头系着片褪色的书签。隐约可见&34既见君子&34四字,纸页间还夹着朵风干的玉兰花。
九斤老太还在数落世风日下,蓝衫茶客却哼起新学的洋文歌。跑堂的提着铜壶穿梭在八仙桌间,水汽氤氲了雕花窗棂。我突然觉得这茶馆像个巨大的留声机,转着圈儿播放陈年旧事与新潮玩意儿,唱针划过,溅起满地细碎的人间烟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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